打鐵匠的堅守與落寞
文圖/包芳芳
下河,就如她的名字一般,村內(nèi)流淌著一條河,其原名叫“下跳”,由于該村在小溪的右岸,屋下是小溪河,就改名“下河”。這個村已經(jīng)有百余年的打鐵歷史,是一個遠近聞名的“文成打鐵第一村”。當?shù)赜忻裰{傳唱:“鐵爐紅一紅,比上做木二三工;祖祖輩輩靠打鐵,富了下河一個村。”
打鐵器這個手藝曾經(jīng)養(yǎng)活了下河村好幾代人,是下河村人的經(jīng)濟支柱。下河村村民的打鐵經(jīng)營方式各不一樣,有的在自己家里開設(shè)打鐵店,成為夫妻店、父子店、兄弟店;有的到外地定點設(shè)攤,邊加工邊出售;有的自帶工具走家串戶為村民服務(wù)。
村長余賢地帶著我去找蔡師傅家的打鐵鋪。沒走多久,就聽見“叮叮當當”的敲擊聲,棚內(nèi)還傳出幾聲狗吠。路邊的拐彎處放著一堆廢鐵和木炭,而我們此時腳下的路就如木炭那般烏黑。
此刻,蔡師傅上穿藍布襯衣,下著一條灰色布褲,腳上的解放鞋還稀稀落落布滿了小孔,這應(yīng)該是打鐵時被蹦出來的火星燒破的。
村里的打鐵鋪有十多戶,搭建棚頂?shù)牟牧弦参寤ò碎T,一些是竹子搭建,上面蓋著一層帆布;一些是木柱子做支撐,上面蓋著油毛氈;還有一些“屋頂”用的是兩層材料,最頂上蓋著一層鐵皮,下面那層是叫不出名兒的材料,旁邊還鋪著幾個化肥的編織袋,也許師傅是想用這個當作避雨的屋檐。棚子里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,像一層雪一樣,特別是在頂上的,看到要落下了,可它又牢固地粘著。
打鐵鋪的面積有的10平方米,有的20多平方米,中間陳設(shè)著由磚塊加黃泥壘砌的火爐,火爐旁裝著一個鼓風機,師傅上下擺動閘刀,火爐里就會發(fā)出嗡嗡的聲音,帶著火苗直往上竄,怪不得有人說打鐵鋪就是一個“鐵匠爐”,周圍還擺放著錘子、鐵氈、鐵墩、大剪刀等家當,條件好一點的,會看到一臺轉(zhuǎn)著履帶的空氣錘做“幫手”,空氣錘捶打的輕重度,完全靠師傅腳踩的一個鐵桿子控制。外行的我,眨巴著眼睛,真怕師傅捶打到自己的手,環(huán)顧四周,發(fā)現(xiàn)所謂的“鋪”只是一間破房子。

村長拿著料鐵跟我介紹,打鐵器既是個技術(shù)活,又是個力氣活。打制好一件成品鐵器至少需要經(jīng)過選料、加生、鍛制、淬火、細節(jié)修理等五道工序。最早的時候,村長自己也是靠打鐵為生的,他16歲開始打鐵,一天的工資是1元,那時候,做篾的工資才4到6毛一天,最初用來打鐵的鐵料主要是純鐵塊,還是從沙子里淘洗的,篩出來的鐵沙就被提煉成鐵塊。至今,村長還保存了一塊斑駁的鐵磚,乍一看,我還以為很輕,拿起,卻沉得不行。現(xiàn)在,師傅們在選材時,首選材料是廢棄的輪船與鍋爐,這些鋼材比純鐵塊容易打造,厚度也非常適合打制農(nóng)具,打制的過程會減少一些工序。選好材料后,將鐵片按需切割下來,再將上等生鐵敲成碎塊,備好松碳就可以準備打鐵了。這時候,臨近的余師傅正在將松碳倒進一個加水的黃泥坑里。我很是驚訝,站在一旁的村長指著火爐解釋道:“松碳只有在黃泥里攪拌過,才能耐燒,放進爐灶里時,火苗的熱量不會往上竄,就會被悶在碳火下面,有助于更快將料鐵燒紅!
第二步就是“加生”,余師傅正在做這道程序,他站在火紅的料鐵一側(cè)邊緣加生鐵。村長指著眼前的工藝流程告訴我,下河村的打鐵技術(shù)傳承的是南北朝時期綦毋懷文發(fā)明的“灌鋼法”,并在傳統(tǒng)方法的基礎(chǔ)上采用單面“加生”技藝,先是使用松碳燒爐,將選好的料鐵放入爐中燒紅,再將其打成“L”形,然后根據(jù)需要將一定量的生鐵均勻放在上面,回爐將生鐵燒至液態(tài),使生鐵滲入料鐵中,使鐵滲碳成鋼,再取出鍛打,使生鐵更好地滲入料鐵中,直至生鐵和料鐵完全融合,這種“灌鋼法”的獨到之處,其“加生”工藝只在料鐵的一面使用,使成品刃口的兩面耐磨程度不一致,從而達到使刃口保持鋒利的效果。這樣子鍛造出來的鐵器農(nóng)具質(zhì)地非常好,十分耐用。當?shù)厝苏f,他們一輩子也就用掉兩、三把鋤頭。這是一門絕活,這里的師傅對這一絕活個個熟能生巧。
打鐵的第三步就是鍛制,就是將料鐵放入爐火燒紅,反復(fù)鍛造,按需要鍛打成形。過去全靠手工,要三四個人一起打,打一天也打不了幾個工具,后來,村里有了電,開始使用空氣錘打。村長說,在以前,平和的女孩子都會打鐵,因為打鐵基本都是小家庭作坊。看來在打鐵行業(yè),女子也可以頂起半邊天。
第四步是淬火,就是將金屬物件加熱到一定溫度,保持一段時間,隨即浸入淬冷介質(zhì)中快速冷卻的金屬熱處理工藝,以增加鐵具的硬度和耐磨性。下河村打制鐵器用的都是水淬,淬的程度全靠師傅們的經(jīng)驗,這是鐵匠必備的看家本領(lǐng)。
最后一步就是進行細節(jié)修理。剛制成的鐵具比較粗糙,這一步驟是為了讓鐵器表面更加美觀、整潔、富有光澤。只見林師傅拿起竹瓢,在水桶里舀了一瓢黃泥漿澆往鋤頭鋒利的一面,然后放進火爐里,不一會兒,用鉗子夾起爐膛內(nèi)里的鐵器,將其沉入水槽,“哧啦”一聲,一股白煙瞬間騰起,然后將鋤頭鋒利的一頭摁到鐵砧上捶打,我發(fā)現(xiàn)經(jīng)過水淬、澆過黃泥一側(cè)的鋤頭更加白凈和光亮了。原來稀黃泥用處這么大,也真佩服鐵匠們的智慧。
20世紀七八十年代,是下河村打鐵最鼎盛的時期,全村有130余戶人家開打鐵鋪,打鐵落下的錘聲此起彼落,飛濺的火花交織成一片。“這么多打鐵人,難道在生意上不會互相影響嗎?”我很是驚訝。蔡師傅笑著回答:“不會,大家反而相處得很融洽,都各自經(jīng)營著自己的強項!
村長領(lǐng)著我們來到另一家打鐵鋪,一個老師傅拎起疊好的鋤頭板成品。“這是要銷往杭州!崩蠋煾档哪樕涎笠缰θ。由于平和打制的鐵器質(zhì)地上乘,農(nóng)具不僅深受當?shù)匕傩盏南矏,還銷往溫州、臺州、金華一帶,深受好評。
一個破破爛爛的打鐵鋪、一個粗糙的大火爐、一個轉(zhuǎn)動的小風扇,一雙由于常年打鐵已經(jīng)無法伸直的布滿老繭的手掌,還有這一疊堆好的鋤頭板,好似手藝人汗水凝成的詩行。這里沒有音樂陪伴,有的是震耳欲聾的“叮叮當當”;這里沒有整潔的環(huán)境,有的是到處飛散的木炭灰塵;這里沒有春暖花開,有的是爐內(nèi)的火苗發(fā)散的炙熱。此時,看著師傅們臉上那種幸福的笑容,我被勞動者的那種美震懾到了。

下河的打鐵師傅大多十七八歲就和家人學打鐵手藝了,余師傅17歲開始學習打鐵,現(xiàn)在60多歲了,從其爺爺輩就開始打鐵,家族至今仍然對這個行業(yè)不離不棄,而蔡師傅是17歲打鐵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50多歲了,他們的歲月在打鐵的流年里度過。
蔡師傅介紹,他們家兩兄弟,自己初中沒畢業(yè)就被父親叫回家打鐵了,和他一起學打鐵的還有他哥哥。從小就看過打鐵的蔡氏兩兄弟,對打鐵并不陌生,長期的耳濡目染,腦子里就已經(jīng)種下“經(jīng)驗”了。這在外鄉(xiāng)人看來沒個三年五載難以出師的手藝,他們兄弟學上一兩年就已經(jīng)是一個小師傅了。
以前打鐵不像現(xiàn)在這么自由,而是上半年打半個月,下半年打半個月,其余時間回家干農(nóng)活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全國正轟轟烈烈地搞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,對鐵制農(nóng)具的依賴程度可想而知。這個也給蔡氏兄弟迎來了機會。在當時,打鐵也是流動的,三個人,挑起滿滿的打鐵家當,哪個農(nóng)戶需要做農(nóng)具,就上哪個農(nóng)戶家里,好的光景農(nóng)戶家還可以包上一兩頓飯,一個月下來每個人也可以掙個十來元。后來村村通了電,蔡師傅一行人就只能選擇“定居”,回到家中建了一個打鐵鋪,沒想到鐵錘一掄就是三十多年,蔡師傅說自己也記不清楚磨光了幾把錘子柄,我們真真地看見,木頭柄上還留下了很深的發(fā)著油光的指印,“抓鐵有痕,踏石留印”,說得也就是像蔡師傅這樣兢兢業(yè)業(yè)踏踏實實的勞動人民。
師母告訴我們,打鐵是一個很苦的行業(yè),她早上四點半就要起床為丈夫做飯了,因為丈夫早上五點多就開始打鐵,一直持續(xù)到晚上,有時候訂單多了,就要深夜加班,這些年丈夫比同齡的人老了許多,一雙布滿厚繭的雙手,由于常年握鐵錘,已經(jīng)伸不直了。女人說得有些讓人心酸,可是她的臉上卻是滿滿的笑容,丈夫的勤勞培育了家里的兩個大學生,現(xiàn)在都在行政單位上班。
蔡師傅對于打鐵的艱辛,依然保持著一份熱愛,我們問他要打到多久才“退休”,他笑著說,打到打不動為止。蔡師傅的這種繼承傳統(tǒng)工藝的敬業(yè)精神,怎不讓人心生佩服。
現(xiàn)如今,下河村只有10多戶人在打鐵。“技由人傳”,沒有人去學,又哪里來的傳承。隨著機械化的到來,今天,手工藝被擠在了城鎮(zhèn)的邊緣,除了偶爾還可以在村莊的小徑里聽到幾聲稀疏的“叮當”聲,恐怕兒時的記憶,要漸漸地從博物館里才能找尋到影子了!
